戲劇的對象是人，觀眾最感興趣的也是人。當主旋律戲曲創(chuàng)作常常陷入主題先行、人物扁平、概念說教的困局時，豫劇《重渡溝》以血肉豐滿的基層干部馬海明的形象，將鄉(xiāng)村振興的宏大敘事化為可觸可感的人間煙火，為主旋律戲曲破局提供了樣本。

　　宏大主題的個體表達

　　部分主旋律劇目在觀眾中反響不好，往往因為其宏大主題沒有落到實處。《重渡溝》的成功，在于將時代命題融于個體命運，以“小敘事”承載“大時代”，并敢于正視矛盾與痛處。全劇的核心驅(qū)動力，并非某一抽象的政策號召，而是馬海明個人對種煙葉失誤的沉重救贖之心，是鄉(xiāng)親們對眼前生計的憂心盤算，是村民們對美好生活的樸素向往。創(chuàng)作者精準找到了宏大主題與個體命運、情感訴求的交匯點。尤為可貴的是，該劇不回避現(xiàn)實的復雜性，真實呈現(xiàn)了扶貧工作的曲折及資本逐利與民眾長遠利益之間的尖銳沖突。該劇高潮部分亦呈現(xiàn)了悲劇意味，比如風雪中馬海明落寞的背影，又如他那“我問溪水、我問瀑布、我問大山、我問翠竹”的叩問。這種對矛盾與痛處的真實再現(xiàn)，非但沒有使主題削弱，反而因其深厚的現(xiàn)實主義底色，并通過主人公在困境中“千難萬阻不退步”的堅守與最終犧牲而更具沖擊力與說服力，實現(xiàn)了審美層面的升華。《重渡溝》一劇說明，唯有將時代精神融于個體的情感、得失抉擇之中，敢于觸碰現(xiàn)實的棱角與沉重，才能鍛造出既有思想深度又有藝術感染力的作品。

　　英模人物的真實塑造

　　一個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沒有英雄，一個有前途的國家不能沒有先鋒。主旋律戲曲創(chuàng)作的困境，常常在于英模人物的塑造上。在某些作品中，這些英模人物往往成為理念的化身而沒有了人情味?！吨囟蓽稀纷铍y能可貴之處在于它勇敢地將主人公馬海明請下道德神壇，重歸日常生活之中。他一登場，便頂著村民戲謔的綽號“馬大煽”，這不僅源于他當過文化站長鍛煉出的能說會道、愛玩攝影培養(yǎng)出的文藝范兒，也暗含了鄉(xiāng)親們對他曾盲目推行種煙葉導致全村血本無歸的怨氣。他并非完人，面對領導壓力時他會“上躥下跳”四處周旋，面對對家庭的虧欠時他會愧疚難言，甚至在升遷和責任之間糾結：“兩壺水兒擺面前，我該去提哪壺水？一個是我能有個好職位，這職位可喜壞我全家；一個是我能干成一件事，這件事可以改變一個村……”

　　馬海明在劇中所遇到的困境，不光獨屬于他自己，而是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的?？梢哉f主角的每一次猶豫與權衡都是每個普通人的猶豫和權衡，如此一來，觀眾與角色就在這每一次具體的困境中情感相通了。這么塑造人物非但沒折損英模人物的光輝，反而使其更可信，更能夠讓觀眾為之共情。當角色以鮮活人性示人的時候，他的崇高便誕生于與困境的斗爭之中。他因鄉(xiāng)親不解而失落，因遇知音而激動；面對資本圍獵時，他唱出了“咱不能為錢把鄉(xiāng)親的利益出賣完”的錚錚鐵骨氣節(jié)；在漫天風雪、調(diào)令將至的時刻，他展現(xiàn)出“罷官丟位不在乎，事不干成不瞑目”的決絕。這時觀眾在舞臺上看到的崇高不是一個抽象的符號走向了某種理念，而是一位鮮活的共產(chǎn)黨人為了自己的初心和使命而奮斗，甚至獻出了自己的生命。這啟示創(chuàng)作者：觀眾最感興趣的永遠是人，唯有在舞臺上塑造出鮮活的人物，敢于呈現(xiàn)其內(nèi)心的掙扎，英雄的精神高度才能在人性深度中自然淬煉而生。即便是作為對立面的趙老六，其從激烈反對到最終被感化的轉變，也源于對現(xiàn)實利益的真實關切，而非簡單的“落后”標簽，這為主旋律敘事的配角塑造提供了寶貴借鑒，只有真實的人性弧光，方能為戲劇沖突注入深度與力量。

　　戲曲絕活的精彩呈現(xiàn)

　　對于中國戲曲的觀眾來說，看戲只看到一折曲折的故事、一個鮮活的人物等這些內(nèi)容美是遠遠不夠的，還需要看到形式美，即精彩的唱腔和身段表演。正如梅蘭芳所說“中國觀眾除去要看劇中的故事內(nèi)容以外，更著重來看表演……觀眾的愛好程度，往往決定于演員的技術”。《重渡溝》充分滿足了戲曲觀眾的胃口，其中第六場風雪中的高潮戲尤為精彩。這場戲中扮演馬海明的賈文龍，連續(xù)完成“搓跪”“烏龍攪柱”等高難度動作，不可謂不驚心動魄，給予觀眾極大的審美滿足。戲曲的絕活絕不能與人物的塑造相割裂，要使內(nèi)容美和形式美統(tǒng)一。劇中的馬海明以風衣替代傳統(tǒng)水袖，在翻滾騰挪、跪搓前行的形體語言中，將馬海明百折不撓的悲愴與孤勇外化為震撼人心的舞臺意象。除了身段外，唱腔同樣應直指人心，正如明末清初戲曲理論家李漁所說“欲代此一人立言，先宜代此一人立心”。馬海明的核心唱段，無不是特定情境下情感與思想的自然流淌：面臨調(diào)職時的內(nèi)心撕扯，拒斥資本誘惑時的凜然正氣，風雪獨白中愧疚、眷戀與不屈的激烈交織。

　　豫劇《重渡溝》充分表明，講好時代故事，必先觀照真實個體，讓宏大敘事匯入個體命運的細流；必先告別“高大全”的模式，擁抱血肉豐滿的人物；必先敬畏戲曲藝術規(guī)律，使古老技藝成為塑造現(xiàn)代靈魂、傳遞時代強音的鮮活載體。唯有將這三者熔鑄一爐，方能鍛造出無愧于我們這個偉大民族、偉大時代的優(yōu)秀作品。

責任編輯：王怡瀟